情遗长安山

发布时间:2013-11-07浏览次数:1667

罗一平

(美术学院1979级校友,广东美术馆馆长,中山大学教授)

 

前些日子,我的同班同学,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院长李豫闽来电,明年是学校校庆105周年,今年学院院庆70周年,嘱我写一篇回忆当年生活学习的文章。放下电话后,我的思绪一下穿越30多年的时间隧道,重新回到了长安山校园。

1979年,我考入福师大后,最早接触的是余梦彦老师。由于我的年龄在班上较大,也有较多社会经历的缘故,和梦彦老师在谈话的语境和范围上有诸多相似的地方,很快就成为了亦师亦友的朋友。

梦彦老师家离我们教室不远,我和班上的几个同学会经常去他家里蹭饭聊天。这时,他会拿出他的近作,态度极为诚恳地要我们指出作品的缺点与不足。他的诚恳和谦虚,常常让我们站在他的画前忘记自己是学生,竟然大大咧咧地真的指出画面的种种“不足”。要知道,我们只是刚入校的大学一年级学生,其实对艺术的了解很浅薄。但梦彦老师正是以他这种谦虚独特的求教方式,启迪我们大胆地在他的作品前表述我们对艺术的理解。他以一种平等的身份参与讨论,甚至和我们争辩,提出很多的问题,或赞同或质疑我们的观点,把我们所谓的建议和争论的问题认真地记在笔记本上。梦彦老师正是用这样的一种独特的教学方式循循善诱地启发我们思考,使我们获得了艺术的启蒙,不知不觉地明了了很多艺术的问题,同时也大大增强了自己的艺术自信和对作品的阐述能力。毕业后不久我也站上了讲台,成为了一名和梦彦老师一样的高校教师。在几十年的教学中,我也尝试用他这种方法来启蒙我的学生。今天,一些学生毕业以后,如同当年我对梦彦老师说的那样对我说:“您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在我的一年级学习中,您转换为一个学生的身份来向我请教,以您的智慧和胸怀给予我以启迪”

大一下学期,我们可以到教师资料室看外国的画册。1950年代以来,我国艺术全盘苏化,对于毕加索、马蒂斯等人,我们并不了解。文革结束后,我们开始知道毕加索等西方艺术家的名字。走进了教师资料室,我才第一次看到毕加索的画册,我翻着画册里这些与我所熟知的苏式绘画语言和风格完全不同的作品,很是茫然,觉得作品感人,很有味道。但是为什么会有味道,为什么会感人,好在哪里,我说不出来。我带着这个疑问去询问梦彦老师。

梦彦老师没有从理论上给我讲毕加索的画好在哪里,而是很幽默的就着他家门前树上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叫声音问我:“毕加索的画好不好看?”我说:“好看。”他又问 “鸟叫的声音好不好听?”我说:“好听。”他问:“鸟叫的声音你听得懂吗?”我说:“听不懂。”他说:“得了,你看毕加索的画,就用听鸟叫声音的方式,把自己化为一个在听鸟儿愉悦声音的音乐家,去想象,去分析。从鸟叫的旋律、节奏与音韵,甚至从鸟儿之间的彼此对话,来寻找毕加索作品的美妙所在。我想,这样你就能够读懂毕加索的画”。有一次,我接待俄罗斯列宾美术学院的院长和他们的三位教授,说到中国大学的艺术教育,我讲起梦彦老师这个例子。列宾美术学院院长赞叹地说,这是一位很有智慧的老师。

杨启舆先生从二年级开始教我们山水画,当时他已近60岁了。他曾和我说过,中国山水画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方式。学山水画不仅是学山水画技法的问题,而是要让山水画技法回到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中。他的山水画课,既是有关山水画的技法课,也是中国山水画的哲学课和历史课。他会经常拿一些范本让我们去临摹,要求我们临摹作品时,要揣摹作者当时的文化语境,回到作者当时的心态中去。

在我的心中,启舆先生与其说是一位山水画家,不如说更是一位哲人,一位集儒家学说与道家学说为一身的哲人。他上山水画课,并不要求学生非得在课堂中临摹。他更重视读画,重视读画与读画论、读传统哲学的结合。他常会带着茶来到教室,让我们陪他喝茶、聊天,聊庄子,聊老子,聊儒家“比德”哲学观和道家玄远哲学观影响下的山水文化,聊智者何以乐水,仁者何以乐山。跟着启舆先生,实际上我们相当于同时专修了一门中国哲学课和传统文化课。启舆先生曾经给我写过的一副书法作品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幅作品,我至今还保存着。其中包含的人生哲学及艺术精神,对我影响深远。

启舆先生不仅是我山水画的引路人,也是我走进中国传统文化与哲学殿堂的指导人。在我毕业后近30年的教学中,我都喜欢用儒家和道家哲学的理论,佐证与阐释各种艺术思想和艺术行为的内质。我写艺术批评最喜欢用的也是老庄哲学理论。这皆益于启舆先生对我的启蒙。我惊悉先生仙逝的消息时,心里无比悲痛。记得那晚,我独自一个人站在阳台上,仰头看着一轮皓月,我觉得,这轮皓月就是启舆先生。他没有离开我们,也永远不会离开我们。

四年的大学生活,影响我的老师很多,但至今还一直在联系并得到他教诲的老师是范迪安先生。在我二年级之时,迪安老师教我们美学课。其实我和他的接触,比他教我们课的时候更早。在我进校之时,他刚留校,是系学生党支部书记,而我则是系学生党支部的宣传委员。我们是同龄人,都爱看书,彼此有相同的话题。在交往中我很快就发现他读书具有一种穿透能力,能用具有穿透力的言词,把书中的精华归纳出来并使其得到升华。在他这里,我知道了“读书要有穿透力”。

记得大一时,迪安老师向我推荐明代陈老莲的《水浒叶子》。当我买来《水浒叶子》却一点都看不出好在哪里,形画不准不说,线条也板。当时,迪安老师没有告诉我《水浒叶子》好在哪里,只是说,“一部作品经过几百年的历史筛选,被公认是杰出的作品,总有它杰出的理由。你认为它不好,说明你和它有距离,还没有进入一个对话的情景。你应该学会和伟大的作品对话。《水浒叶子》你现在看不懂,但不要排斥它,要尝试每天拿着它看,从心里说它好。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你可能根本看不到它的好,但是,你要坚持。当你翻到一个月的时候,你一定可以从中看出一些在一个月前看不到的东西。我相信,当你到二年级的时候,再看《水浒叶子》,你就能看懂它许多有意味的东西。”果然如此,二年级,我们已经不满足仅仅画准一个人的形体,想把人物画得更有趣味,这时,再次翻开《水浒叶子》,已不是强迫自己说它好,我已经能从人物造型、线条组合中读出趣味所在,读出一种形式美。从大一至大四,毕业后一路走到现在,我已经能够从艺术学、文化学、历史学、哲学等多方面的学科领域来与《水浒叶子》对话,从中看到它所包涵的伟大的艺术价值。

三十多年来,我一直保存着这本《水浒叶子》,不时地把它翻看一下,每次翻看都会想到迪安老师,想到他的话“不要轻易地拒绝和排斥一个你目前还不认识的事物”。我觉得一个老师不在于在课堂上灌输多少知识,而在于他能够用一句话,一种方式启迪你去思考。这种启迪能够影响你一辈子。迪安老师就是这样一位老师。

我的思绪在长安山行走,想起的老师越来越多,已不是这篇短文所能说完。一个仍然沿着母校教诲不断前行的学子,其实他的心没有一刻不在母校,没有一刻离开过那些在不同时间引导他向前行走的老师们。正是母校的力量推着我前进,让我没有迷失方向。